李白妓女诗与唐代隐逸文学

李白妓女诗与唐代隐逸文学

漆 娟（四川文理学院，  四川  达州市 635000）

关键词：李白  妓女诗  青楼  隐逸

摘要：唐代浪漫主义大诗人李白，纵横诗坛几十载，留下无数光辉灿烂的诗篇，最完美地展现了大唐盛世的风采。李白之诗，内容丰富多彩、风格各异。其中，有关妇女的题材尤有特色。而这些妇女诗中，以青楼女子为描写对象的，称为妓女诗。李白的妓女诗，大都指向一个共同的高雅主题——隐逸。能够将青楼与隐逸统一于一身，这既是李白的独特之处，又是唐代隐逸文学与青楼结合的表现。

自魏晋以来，隐逸诗的创作日益繁荣，几乎历代大诗人都留下了许多佳作。唐代，隐逸诗歌发展到顶峰，产生了以王、孟为代表的山水田园诗派。李白是唐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，他的诗歌内容丰富，风格飘逸，被誉为“诗仙”，代表着中国古代浪漫主义诗歌的最高峰。李白一生曾经几度隐居，在隐逸诗这块园地里，诗人自然也经常涉足。与唐代其他隐逸诗人不同，李白的一些妓女隐逸诗，可谓超乎想象、惊世骇俗！堪称隐逸文学史上最具个性的隐逸诗。

中国古代的隐逸文化滥觞于先秦，从它产生伊始，可以说，“隐逸”一词便代表着出世、超凡、脱俗等等，它是高雅文化的象征。被称为“隐逸诗人之宗”的陶渊明，创造了以菊、酒、琴、云、鸟等为体系的隐逸诗意象，从此也奠定了隐逸诗内涵的高洁雅韵。但是，将妓女与隐逸结合在一起，虽首创于东晋谢安。而真正的妓女隐逸诗，却由李白首创并发扬广大。它的出现，曾经一度打破了隐逸诗的高雅体系，这固然与唐代的社会风气密切相关，同时，也是诗人李白放荡不羁、特立独行的产物。

一、李白诗歌中的妓女诗

李白诗歌中，有大量描写妇女题材的作品。李白现存900余首诗歌，有250余首咏及妇女。这些作品塑造了大唐盛世时期，各种类型妇女的群像。她们不仅有着美好的外表，更有着纯洁的心灵。李白笔下的妇女，形象各异，有商人妻、征夫妇、采莲女、宫女、侠女、弃妇、村姑等，如：《越女词》其三写采菱女；《长干行》写商妇；《东海有勇妇》写侠女；《玉阶怨》写宫女；《白头吟》写弃妇……，历代诗人中，李白的妇女诗数量最多。而在这些妇女中，有一类显得格外引人注目——那就是有关妓女题材的诗歌。

翻检李白的诗集，大约有20首左右与妓女有关。现将这些诗题名列如下：

《江上吟》、《忆东山》二首、《东山吟》、《携妓登梁王栖霞山孟氏桃园中》、《送侄良携二妓赴会稽，戏有此赠》、《出妓金陵子呈卢六》四首、《陌上赠美人》、《赠段七娘》、《杨叛儿》、《对酒》、《白纻辞》（其二）、《邯郸南亭观妓》、《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兴访之遇寻颜尚书笑有此赠》、《秋猎孟诸夜归置酒单父东楼观妓》、《留别西河刘少府》、《书情题蔡舍人雄》、《在水军宴韦司马楼船观妓》等。

二、李白妓女诗的隐逸主题

文人狎妓，不适于唐代。据《晋书·谢安传》，东晋时候，名士谢安曾经隐居会稽东山，朝廷数次征召他，都被他拒绝。后复出，官至宰相，立下不朽功勋。又据《世说新语》记载：

“谢公在东山蓄妓，简文曰：安石必出，既与人同乐，亦不得不与人同忧。”①

魏晋时期，在玄学、佛教、道教的影响下，汉代以来的思想束缚被打破，中国的哲学思想进入一个大解放、大发展的阶段。由于深受时代风气的浸润，士人们多特立独行，追求一种不拘礼节、潇洒率性的生活，形成所谓的“魏晋风度”。谢安的“携妓隐居”，正是这种“魏晋风度”的表现。同时，谢安此举，亦是政治家的权宜之计，与后世隐逸诗人有着很大的不同。但是，因为谢安的个人魅力，“东山妓”、“东山石”等这些与谢安隐居有关的人和事，成为中国古代著名的典故，被赋予了极为深刻的历史文化底蕴。

李白的青少年时代在道教盛行的蜀中度过，隐逸和仙境，是诗人一直的梦想：

十五游神仙，仙游未曾歇。吹笙吟松风， 瑟窥海月。西山玉童子，使我炼金骨。欲逐黄鹤飞，相呼向蓬阙。（《感兴》其五 ）

李白在安陆时，曾经作文《上安州裴长史》，回顾了自己早年的隐逸生活：
   昔与逸人东严子隐于岷山之阳，白巢居数年，不迹城市。

在中国文学史上，李白是最富有个性的诗人，他经常在诗歌中将这种个性发挥到极致，他说：“我本楚狂人，凤歌笑孔丘。”（《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》），表达了自己狂放不羁的胸襟。李白一生，曾经有过数次的隐逸生活。40岁以前，李白游历了襄阳、江汉、东鲁等地，而后来到江南。据《旧唐书·文苑传·李白》记载，他与道士吴筠曾经一起隐居会稽。恰如诗人独特的性格一样，李白的隐逸生活也格外的与众不同。有关诗人此段时间隐逸的史料，多与妓女有关：

“（李白）间携昭阳、金陵之妓，迹类谢康乐，世号为李东山。骏马、美妾，所适二千石（太守）郊迎，饮数斗，醉则奴丹砂舞《清海波》。满堂不乐，白宰酒则乐。②

李白隐居会稽时，流连于谢安、谢灵运曾经居住的地方。干脆，他也学习谢安的“携妓而隐”，并且还获得了“李东山”的雅号。谢安的人生是非常理想的人生！他也曾红袖添香，他也曾放浪山水，然而，最终他功成名就。所以，谢安成为历代知识分子的人生楷模，对于一向孤高自傲的李白来说，谢安让他折服，谢安也是诗人的理想。携妓隐逸诗《示金陵子》便作于此时：

金陵城东谁家子，窃听琴声碧窗里。落花一片天上来，随人直渡西江水。楚歌吴语娇不成，似能未能最有情。谢公正要东山妓，携手林泉处处行。

同时期的其他妓女诗有《出妓金陵子呈卢六》四首，其一曰：

安石东山三十春，傲然携妓出风尘。楼中见我金陵子，何似阳台云雨人。

即使在隐逸时候，诗人也不忘带上妓女，毫不掩饰自己的放浪形骸。从表面来看，诗人的行为似乎非常狂放！而诗人真正的的心境如何呢？热闹的背后，可有人读懂诗人的心？“诗句的表层意义固然是写妓女流连的放浪不羁之态，而其深层的心理蕴涵却苍凉沉郁。”③在《出妓金陵子呈卢六》其二中，诗人再次提到“东山妓”：“南国新丰酒，东山小妓歌。”

大约在玄宗天宝初年，李白奉诏来到长安，供职于翰林院。从后来的情况看，长安三年，李白的仕途并不如人意。于是，归隐念头就时时出现在诗人的脑海里。所以，当他听说他的侄儿准备携带妓女去浙江会稽时，便有了这首《送侄良携二妓赴会稽，戏有此赠》：

携妓东山去，春光半道催。遥看若桃李，双入镜中开。

虽说是游戏之言，但是，不难发现，当妓女与会稽这两类互不相关的人和地方联系在一起时，诗人马上联想到了谢安。是想到谢安携妓归隐的潇洒？抑或自己身不由己的压抑的宫廷生活？大概二者兼而有之吧。总之，李白对于侄儿的携妓归隐充满了羡慕。《忆东山二首》也是与谢安有关的携妓隐逸诗：

不向东山久，蔷薇几度花？白云还自散，明月落谁家？

我今携谢妓，长啸绝人群。欲报东山客，开关扫白云。

据《李阳冰草堂集序》：“丑正同列，害能成谤，格言步入，帝用疏之。公乃浪迹纵酒以自昏秽。歌咏之际，娄称东山。此诗盖遭谤以后将还山时作也。”由此可知，这两首诗作于李白离开长安前后。其时，大约唐玄宗已经开始疏远李白，而诗人自己也预感到未来的命运。何去何从？诗人一定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，思考过这个问题。终于，他的脑海里忽然出现一个人，一个让他倾慕已久的人——谢安。“白云”、“明月”指谢安在东山上的两座堂观，诗歌以谢安携妓隐居东山为题材，追忆谢安当年的风度，表达诗人意欲学习谢安、携妓归隐之念。三年后，即公元744年，李白黯然离开长安，再度开始了他漫游山水的历程，历时十年。李白首先游历了北方赵（今河北西部至山西北部）、燕（今河北东部至辽宁西部）、晋（今山西中部）之地，“怀恩欲报主，投佩向北燕”（《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》）就是这段漫游生活的描写。而后诗人来到洛阳、大梁（今河南开封一带）、宋（今河南商丘一带）之地，《书情题蔡舍人雄》大约作于此时：

尝高谢太傅，携妓东山门。楚舞醉碧云，吴歌断清猿。暂因苍生起，谈笑安黎元。余亦爱此人，丹霄冀飞翻。……一朝去京国，十载客梁园。……闲时田亩中，搔背牧鸡鹅。别离解相访，应在武陵多。

诗人的心态非常矛盾，他时而向往隐逸，时而又羡慕曾经携妓隐居的谢安能够最终进入政界，赢得身前身后名。此诗就很好地体现了诗人内心世界的纠结：“就其本质而言，李白与以往会稽时期、长安时期的心思并无两样，他仍然抱着进入仕宦的甜蜜幻想。时至今日，他内心依然燃烧着‘心随天马辕’的热情。”④

大约在天宝十二年，即公元753年前后，李白来到金陵，在此短暂地停留了2年左右，而留下的诗歌却多达80多首，《东山吟》即作于此时：

携妓东山去，怅然悲谢安。我妓今朝如花月，他妓古坟荒草寒。白鸡梦后三百岁，洒酒浇君同所欢。酣来自作青海舞，秋风吹落紫绮冠。彼亦一时，此亦一时。浩浩洪流之咏何必奇。

遥想当年，一代名相——谢安是何等的潇洒风度。然而，时光无情，当年的丰功伟绩已经淹没在历史的硝烟中；当年如花似玉的美人也早已化为斜阳衰草！繁华过后，一切皆如过眼云烟。李白此时大约50多岁，已经步入老年时期，而功名未成，又时时使诗人感到焦灼不安，想到自己今后的归宿，诗人也不由悲从中来。孤独而落寞的诗人，再也不复往日傲然携妓归隐的狂态，代之而来的，却多了一份沉重和哀愁：“众鸟高飞尽，孤云独去闲。相看两不厌，只有敬亭山”（《独坐敬亭山》）。

当然，很多人也看到了李白这放浪形骸外表下的心灵世界。诗人的逃避是暂时的，是故作旷达，是无奈之下的选择。“其实诗人真正缅怀神往的并非纵情丘壑、携妓隐居的谢安，而恰恰是运筹帷幄、谈笑却敌的谢安”⑤。李白一生追慕谢安，以谢安自期，经常表示希望自己可以向谢安那样功成身退：“北阙青云不可期，东山白首还归去”（《忆旧游赠谯郡元参军》），“谢公终一起，相与济苍生”（《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》，这应该才是诗人李白真正的人生梦想！

除李白外，唐代很多诗人在提到谢安的时候，也屡次会谈到谢安携妓隐逸的行为。如：“高洁非养正，盛名亦险艰。伟哉谢安石，携妓入东山”。（王丘《咏史》），“唯有风流谢安石，拂衣携妓入东山”（白居易《题谢公东山障子》），“台高戏马风吹帽，笑口开时插菊归。却忆东山携妓饮，试呼红袖着仙衣。”（韩淲《九日登南台》）甚至，连一心关注民生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也说：“谢安舟楫风还起，梁苑池台雪欲飞。杳杳东山携妓去，泠泠修竹待王归。“（《戏作寄上汉中王》其二）

在大多数唐代诗人的眼中，与李白一样，谢安也是他们的理想。能够活得如此潇洒率性！能够如此纵情声色，而又获得了如此成功的人！千百年来，唯有谢安！

三、青楼与唐代隐逸文学

唐代，经济、军事、文化、外交都达到了封建社会的顶峰，大唐盛世更是被传诵千年。唐代社会是一个非常开放的社会，青楼文化及其繁荣。那时的妓女与现代意义的妓女不同。她们中很多人精通琴棋书画，其实是靠卖艺为生。据统计，唐代妓女作诗的数量超过中国历代女性作品流传后世的总和。，如著名的妓女鱼玄机、关盼盼、云英等，都是当时的才女。成都名妓薛涛更是中国历代妓女中最有才气的女诗人，享有“万里桥边女校书”之称。唐传奇中也经常出现才貌双全的才妓，如《李娃传》中的李娃，《霍小玉》种的霍小玉等。因此，在唐代，妓女常常集才华与美貌于一身，受到很多士人的欣赏甚至爱恋。

正是在这种文化背景下，唐代文人狎妓也成为一种时尚。著名诗人元稹、白居易、杜甫、张籍、杜牧、刘禹锡等人，皆有这种狎妓的经历，其中又以元稹、白居易最为著名。“中唐诗人中与妓女过从最密、唱酬最繁的无过于元、白”⑥当时的名妓秋娘、商玲珑、杨琼玉薛涛等，都是他们的好友。“青楼文学，自唐代而大盛，围绕着同样的内容，涌现出大量的歌诗、曲词、小说、笔记。”⑦）据陶慕宁先生统计，《全唐诗》中涉及妓女的篇章数量多，在大约49403首唐诗中，有关妓女的篇章就有2000多首。而且这些妓女诗在初唐、盛唐、中唐、晚唐四个时期的表现也不同。由此可见，妓女进入诗歌中，在唐代的确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。

这种狎妓时尚经由隐逸文人而传递到隐逸文化中，为传统的隐逸文化尤其是隐逸诗的内涵注入了新的青楼元素。唐代，隐逸不仅仅只属于山水田园、琴棋书画、松竹梅菊等这类高雅的事物，同时，它也染上了青楼的痕迹。代表着唐代隐逸诗歌的巨大变化，也代表着唐代隐逸文学的嬗变。从中国古代文学发展的整个历史进程来说，它亦标志着中古文学即将从雅到俗的不可避免的发展趋势。

①骆玉明：《世说新语精读》，复旦大学出版社，2007年版，第196页。

②胡仔《苕溪渔隐丛话前集·李翰林集序》，人民出版社，1981年版，第179页。

③⑤⑥⑦ 陶慕宁：《青楼文学与中国文化》，东方出版社，2006年版，第19页，第19页，

第23页，第3页。

④（日）冈村繁：《冈村繁全集第四卷·陶渊明李白新论》，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2年版，第参考文献：

［1］王运熙.李白集校注［M］.上海：上海古籍出版社，1980年版

［2］郁贤皓选注.李白选集［M］.上海：上海古籍出版社，1990年版

基金项目：李白隐逸诗研究

作者简介：漆娟，古代文学硕士，四川文理学院中文系讲师，研究反向：先秦至隋代文学。